現在院子裡依然開滿日日春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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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花影綽約中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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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偶爾我會想起山水嬸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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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那呆坐門前、癡癡望著天際的身影。我種的第一棵花是日日春。那是小學時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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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一個梅雨紛紛的季節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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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從同學家挖來的。才小五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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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根本不懂怎麼蒔花養草，反正往泥地一種，天天澆水就對了，沒多久時間它當真開出花來了。我樂得到處炫耀，媽媽卻說，日日春很「臭賤」，種死了才是真本事。這且不管，受到了鼓舞，我開始認真種起花來，到處搜羅各種草花，鄰里間只要有種花的我都伯母長、嬸嬸短的要種子，遇有幼苗的會直接送我一棵；有次放學途中，在一個菜園子發現一株彩葉芋，夾在一畦畦的綠葉中，特別醒目，可是園子四周圍了竹籬笆，不認識主人又沒膽子偷，只好作罷，只是一直掛在心上，這可能是我後來特別鍾情彩葉芋的原因，得不到的永遠最美。這樣東一棵、西一株，沒多久，家裡已種滿每天黃昏炊煙裊裊時開的「煮飯花」、不知醜的「圓仔花」、聞起來臭臭的「萬壽菊」，連含羞草都種上了，一整個院子被我搞得花花綠綠，全沒個章法，還曾為了幫蔦蘿剷除競爭者，偷偷把媽媽的絲瓜拔了，這一來真犯了眾怒，平常東挖西種也就罷了，現在竟「殘害忠良」，媽媽先數落幾句，姊姊跟著發難。「關妳什麼事？」我回了姊姊一句，被圍剿我也是有火氣的。「我要接菜瓜水。」姊姊愛漂亮，每年絲瓜季尾聲，她把絲瓜莖一割，插進玻璃瓶裡，一個晚上可以接一瓶絲瓜水，那是美容聖品，也有人拿來喝，聽說清涼退火。經過這一役，加上三分鐘熱度的個性，我對花事沒那麼熱衷了，改學繡花去，那些花花草草就任它自生自滅，最後小花園只剩下日日春依然頑強的日日展顏，多年後初習近體詩時，還特地為它寫了一首詩：「開遍四時風，相依有綠叢，癡心誰得似？日日對蒼穹。」當然日日春並不是真的那麼癡心，生命力旺盛是它的基因，它只是依著本能默默的開花，默默的繁衍，沒多久，整個院子竟開滿了日日春，一片小花海連路過的山水嬸都會偶爾探頭進來看看。●山水嬸在街角一間腳踏車加工廠工作，那是同學家開的，工廠的廢水直接排到水溝裡，時間久了，溝底積了厚厚一層白色污垢，有時還聞得到藥水味，但那時沒人抗議。有次到同學家寫功課，看見山水嬸蹲在大水槽前刷洗腳踏車零件，雙手泡在藥水中，連手套也沒戴。山水嬸是老鄰居了，她早年守寡，一直在腳踏車工廠工作，拉拔一子一女，女兒月女已出嫁，結婚那天，山水嬸臉上的笑容比頭上紅豔豔的「春仔花」還燦爛。月女在毛衣外銷工廠工作，負責繡花部門，有時下班她會帶兩件回家晚上賺外快，那時正是「客廳即工廠」的高峰期，每家的媽媽除了家務，都還兼做些手工，媽媽忙，小孩子當然跑不掉，所以班上同學放學後都有副業，有人做耶誕燈飾，有人縫手套、做塑膠花。月女頗為精明，看準這個時機，跟工廠簽了約，把繡花的工作包攬下來，再轉手給附近的媽媽們代工，由於利潤不錯，很快成了搶手工作，往往工廠送貨的車子才停在山水嬸家門口，很快就有人上門搶毛衣，量不多時，月女會暗暗留給較要好的姊妹淘，所以不是人人有獎。這一來就有人挖空心思搶毛衣了，有個雜貨店女老闆最經典，每次工廠送貨車才從店門前經過，她立刻跨上腳踏車跟著，幾乎與貨車同時到達，月女想「暗槓」都不行。那送貨車不一定哪天來，時間也不定，所以合理的推定，女老闆是隨時盯著門前來來往往的車子了。●其實類似的事我也做過。別看小學生年紀小，其實也滿有心眼的，下課時會互相比較誰的副業「卡好賺」，有個同學同樣做著繡花的工作，但單價比月女的毛衣高，她小氣得很，不肯透露是哪間代工所。有次，我在馬路上遇到她媽媽，腳踏車後座是繡好的毛衣，我判斷是去交貨，忙掉轉龍頭遠遠跟在後面，果然成功突圍，我現在還記得那間代工所的毛衣是在胸前繡顆紅蘋果。在那段人人搶做代工的時候，月女簡直走路有風，但可能是常常偏心某些人，或是大家經濟改善了點，一段時間後，做代工的人沒那麼踴躍了，只要想做，月女隨時有貨供應，有次我到糖廠宿舍找同學，看到月女載著毛衣停在一戶人家門口，應門的是隔壁班一個女同學，她對月女說不做了，月女陪著笑臉：「在趕貨，幫個忙吧。」說著返身回車子拿毛衣，才走了幾步，身後的木板門就「叩」一聲關上。我心裡暗暗佩服那位同學好氣魄，要我，一定推拖半天後默默收下。不過碰上這一幕實在有點尷尬，我慌慌地忙閃人，當作沒看到，像做賊般心虛。山水嬸的兒子阿忠唸高工，成績不是頂好，但很勤快，放假就到腳踏車廠打零工，母子倆一起上下班，好幾次兩人經過門前，有說有笑。用「家無恆產」來形容山水嬸雖然太過，但相去不遠，兩間低矮的平房，至少五十年屋齡了，但那時大部份的人都住平房，所以也不致太覺寒傖，後來村子裡道路拓寬，山水嬸的房子剛好位在馬路邊，因此地價翻了幾倍，那時月女的繡花代工所已收了，她主張把地賣掉，把錢用來做生意，但山水嬸不肯點頭，地賣了住哪裡？況且又是祖產，她婉轉地說：「查甫得田園，查某得嫁妝」，這塊地女兒是不能分的，月女認定母親偏心，結婚時也沒給什麼嫁妝，從此不曾再踏進娘家一步。●阿忠高工畢業後，在等待服役期間到一家炮竹工廠擔任送貨員，每天跟著載滿炮竹的小發財車東奔西跑，那簡直像坐在炸藥堆裡，山水嬸屢屢勸他別做了，他總說小心點就好，有次，不知誰大意在車上點了根菸，結果像點燃炸藥般，車上幾人被炸得面目全非。失去唯一的兒子，山水嬸哭了幾天後，整個人變得癡癡呆呆，日常生活都靠街坊鄰居照料，媽媽有空會去陪陪她，安慰幾句：「妳不要傷心，阿忠去天上做神啦。」有次媽媽熬了鍋雞粥要我送過去，其實我不太樂意去山水嬸家，低矮的房子，大白天也陰陰暗暗的，每次去，我都要先拍拍門板，大聲叫嬸婆為自己壯膽，等有人回應了才敢跨過門檻進屋去，幸好這天山水嬸就在門前板凳上坐著，頭微微後仰，兩眼直視前方，看不出焦點在哪裡，我把雞粥擺到她面前：「媽媽叫我送雞粥來，快趁熱吃。」還進屋去拿了碗筷，我難得如此賢慧。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，只聽她自言自語似的問：「天上有多遠？」沒有人知道，對一個寡母而言，喪子之痛要多久才能平復，有天上學時，在門口遇到山水嬸，腳步蹣跚，她又回到腳踏車加工廠工作，窮苦的人沒有悲傷太久的權利。一個天空飄著細雨的黃昏，山水嬸撐把斷了傘骨的黑雨傘到家裡來，她跟媽媽要日日春葉子，說是當藥用的。既然是當藥的，媽媽當然二話不說答應：「盡量採」，還叮嚀：「需要就來採，不用客氣。」雖然我不太搭理那些花，但心血來潮時我會捧個臉盆，天女散花似的一潑，幫花灑些水，現在看到它們被剝了葉片、光禿禿的有點捨不得，但媽媽說這是救人的事，我也就閉嘴了。幾天後山水嬸又來了一次，原已瘦削的身形更單薄，媽媽聲音低低的對她說：「去看醫生吧，我陪妳去。」山水嬸搖搖頭：「很貴。」其實後來經過村長幫忙，炮竹工廠老闆賠了一點錢，但山水嬸說要留給女兒。有天放學，廚房裡沒看見媽媽忙碌的身影，冷鍋冷灶，這是很少有的事，我跟姊姊有點擔心，還好沒多久媽媽就回來了，她送山水嬸去醫院。我問媽媽：「嬸婆什麼病？」媽媽忙著做飯，只拋了句：「小孩子有耳無嘴。」催我快去寫功課。後來山水嬸就不曾再從門前經過了，她虛弱得連走路都吃力，只能每天呆坐在門口，望著那她不知有多遠的天上。現在院子裡依然開滿日日春，花影綽約中，偶爾我會想起山水嬸，那呆坐門前、癡癡望著天際的身影。「開遍四時風，相依有綠叢，癡心誰得似？日日對蒼穹。」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