吳可端凝神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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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風停霧止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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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整座山林成為水的結晶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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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滴答滴。的確有聲音穿過滴答滴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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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穿過時間的縫隙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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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到他的耳朵。到的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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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也不只是他的耳朵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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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而指向一個可能的世界。吳可端聽仔細了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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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不知道那是一個聲音還是兩種腔調。有時候一句句，娓娓道來；有時候像面對山壁說話，聲音與回音對撞。吳可端凝聽許久，心防漸卸，正待靠近，不明的一個或兩個聲音夾帶著火氣，舌如火，聲如雷，如滿山枯枝燃燒。吳可端慶幸自己沒有魯莽，按捺好奇與焦慮，繼續觀察。吳可端走，經年累月地走， 已不知走了多久。沿途巨木參天，初始，他好奇樹的寬，停下看樹。樹老，樹瘤滿，樹皮皸裂，他伸展雙手，像拓印，將自己貼上。他退出來，以一個人的寬衡量樹，估計樹該是五人、十人或二十人的寬。吳可端繼續走，見巨木綿亙如山，望綠枝鬱然成雲，他已失去衡量樹的興趣。吳可端渴望看見人。遲遲不見人跡，吳可端開始跟自己說話。有一天，迷霧飛，如獸奔，白色萬獸，靜謐行軍。儘管知道那是霧，吳可端趕緊禁氣，不敢說話，看著龍啊、虎啊、大象等，奔馳而過。吳可端坐在凸起的樹根，倚樹幹，揣想人間除了他之外，可還有另一個人，跟他一樣困在自己的茫然大林，找不到出口？那個人會跟他一樣，懷疑世界不見了，或者，被世界拋離？……吳可端辯駁說，不，不，我不曾懷疑。你肯定會在出口等我。吳可端說──或者，是吳可端想像了一個女人跟他說話，我們只相處一夜，我怎能辨知你能以一個晚上的線索，找到我？吳可端說可以的可以的，我記得你眉眼下一點黑痣，記得你說玉米花開，像老人的鬍鬚，一叢一叢，瞬間，滿山秋意展，天地竟似老了。女人說，你願意放棄李東尼跟他的寶藏，與我栽幾畝玉米田？吳可端說……他大聲說，不只栽玉米，還要種地瓜。女人猶豫地說，我擔心耕種過活，不比探險有趣，日子一久，你就要離開了。不會，我不會走。吳可端搶著回答，彷彿女人就在他眼前。我會帶你回金門，到我的故鄉，回拜我的雙親，認識我的手足，如果沒法經歷金門的四季，至少可以感受它的秋涼，以及夕陽斜、弦月升，一西一東，各在天的一邊，以它們的光交談。女人朝吳可端嫵媚一笑。是啊，願意帶她回鄉省親，就一切盡在不言中了。女人靠上吳可端、吳可端順勢摟著。常常就在這個時候，吳可端夢醒，對話結束，面對空茫，感慨無限。吳可端並不知道女孩的名字，女孩也不知道他是誰。李東尼握藏寶圖，組冒險團深山尋寶，吳可端為了早日衣錦還鄉，榮歸故里，放下生死迷思，追隨尋寶。出發前一晚，吳可端於酒店認識女孩。那一晚猶如世界末日，那一晚銘記的人，宛如人間最後的徘徊。吳可端孤獨的時間已夠久了，久得讓他跟自己說話，搬演情節，也久得彷彿死透，而若女孩記憶他、懷念他，為他祈禱或焚香，她該如何述與冥冥眾神，一個惦念的、卻沒有名字的人？或者他只是孤獨、寂寞，終有一天在巨林中，翻找一條線索，重返人間，然而，他該如何尋找不知道名字的女人。……或者，吳可端說我可以為你命名，該叫什麼好呢？女人撒嬌，你取什麼我就叫什麼，都好。想了幾天、幾月或幾年，吳可端說就叫渝人、平玲或者亦雯？女人說什麼都好啊。女孩信賴他的命名，吳可端反倒猶豫了。正因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，吳可端不得不與自己說話，因此，聽到深林大霧裡，怪異的人語或獸鳴，才懷疑那會不會是一個跟他一樣，因為某種遺棄，而陷入某種昏暗？吳可端安慰女孩說，絕對不會，我父母看見你，肯定歡喜，一定會同意我們在一起。女孩質疑，你又不是你的父母，怎能保證你父母的心意？我就是知道，我就是能夠保證。吳可端大喊。要不，別回金門，你的遙遠故鄉，多見一個人多一個風險。女孩慫恿。可是，吳可端說若我們的婚禮，沒有人祝福，這太委屈你了。女孩搶著說，古人曾云，以天地證婚，這不就成了？可是、可是……吳可端訥訥說不出話。愣了一下後，自己哈哈大笑。吳可端想，再這般下去，若他尋著出口，恐怕也成瘋子了。他可以念想女孩，卻不能著魔，使自己迷失在一個世界後，又走失在另一個世界。大山深林中，或單或雙的不明聲響，成為吳可端的救贖。吳可端在大山中曾取得寶物。如旋龜，吼聲如木頭劈開，長鳥頭、蛇尾巴，宰殺後，以衣和血佩帶，耳朵不聾。有一種獸長白色耳朵，或爬行或直立而奔，名叫猩猩，吃了牠就善於奔跑。有一種樹叫迷榖，黑色紋理，舉高它的樹枝，便光照四方。有一種樹名叫白柳，肌理血紅色，樹身流出漆一般的汁，味道甘甜如飴，吃了可以不覺得飢餓。有一種獸青臛，模樣像狐狸，吃青臛肉可以不迷惑。吳可端備齊寶物，掏了片青臛乾，心想過去幾年幾月，竟沒想到要吃青臛，難道他故意放任自己因執念而迷惘，也不願意回守清明，斷念人間。他看了看血紅色青臛，正要吞服時，女人說，別吃啊，吃了，就見不到我了。吳可端心神一恍，趁猶豫難決時，一口吞服。許久沒吃青臛，療效大，眨眼間，萬事萬物不再被霧與樹遮掩，而清清楚楚地映眼中、繞耳廓，連肌膚都繃緊。吳可端得寶物護身，不再以人、而以俠的本領靠近莫名的聲音，他有把握，真有事端，亦可順利逃脫。他看到的景象委實滑稽、恐怖，致使他以為眼前物是青臛、旋龜等怪獸。細看後，他察覺那是人，不是獸，更驚恐地一步步退後。等回神過來，才想起已服用猩猩肉片，奮力一跳，逃到十來公尺高的樹幹。「異物」警覺有人來，大吃一驚，一個聲音怒斥，誰敢傷害他們，他就跟誰拚；同時響起的另一個聲音，雖沙啞，但聽得出來是女聲，嚶嚶啼哭。吳可端想，眼前物必定是怪獸，否則哪能出聲示威，又哽咽哀哭。儘管是午後，吳可端求安全，舉著迷榖，剎那間，光照四方。往昔，吳可端獨自走動深林，遇旋龜等怪獸，迷榖的光可驅邪，怪物不敢近，眼前異物卻如如不動。光穿透霧跟陰影，吳可端瞧仔細了，「異物」兩個頭、四隻腳、四隻手，身體卻連在一塊。是人；是一個人、但也是兩個人。男聲指著吳可端，罵他惹哭了他的妻子，憤怒地想爬上樹，卻拖不動兩個人的體重，揀起地上石頭往吳可端丟。力道不夠，石頭掉落一邊。眼前「異物」一怒一哭，滑稽極了，吳可端知事出有因，忍住笑意，留著滿臉驚恐。女聲看吳可端表情，哭得更難過，忙著問吳可端，她這般，是不是很恐怖？男聲以頭、手示意，希望吳可端別說。吳可端料到「異物」危險性不高，倘若突然相害，應能順利逃脫，翩然跳下，落在「異物」面前。近距看，男聲俊偉、女聲嫵媚，只是不知為何兩人髮長衣髒，彷彿天地流，日月走，無限滄桑。可端忍不住問，明明是兩個人，怎黏作一塊？男聲打量吳可端，見他眼眸清、五官正，不像個壞人，感嘆地說，他們兩人醒來，發現兩人臂腋之間長了枝傳說中的不死草。不死草傳說只東海有，男聲推論，可能是攜有不死草的風神禺強經過，不小心遺落，掉在他們身上，使他們死而復生。吳可端小時曾聞人死而復活，變殭屍，專吃活人，臉色微變。故事裡的殭屍行動笨拙，臉色蒼白，且也沒聽過連體殭屍。想著人死復活，該怎麼稱呼？男聲嘆氣，他們死時抱在一塊，也不知抱了幾年，不死草在他們兩人身上孵育，又不知多久，等他們回魂活轉，就變成這模樣了，男聲苦笑，自此之後，真是夫唱婦隨，長相廝守。他們初醒轉，感謝上天造化，抱著彼此，恩情再生。但一對戀人、情人、夫妻，完全沒有距離，卻也麻煩。（上）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