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使睡覺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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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爺爺腦袋仍然有強力膠似地黏著著黑帽。小時候我曾偷偷摸摸在爺爺的房間開一個小縫窺視：爺爺睡覺的樣子很嚴謹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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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帽子和他一起穩穩地打盹。七十多歲的爺爺睡眠中腹肌明顯起伏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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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是我永遠的帥哥樣板。爺爺的頭和一般人一定不一樣喔。可能是方形的、長角？或者貼滿了狗皮藥膏？爺爺始終不肯拿下帽子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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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不管我們如何親近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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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隨時戴著帽子為我們的關係帶來了一種緊張的神祕感。後來我想，爺爺的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祕密。比貼滿狗皮藥膏更大的祕密。會不會有小人在爺爺的帽子裡整天跳舞，說書給爺爺聽？或者爺爺都把吃不完的零食儲藏在黑色的毛氈帽裡，所以我們總是可以一手糖果一手餅乾。帽子裡面……裡面是不是藏有爺爺永遠挺拔的祕密（因為要把帽子撐住，所以180以上的爺爺永遠不駝背嗎）直到有一次，經過爺爺的房間。暖和且帶著陳舊味道的風從裡面吹出來。門縫裡，爺爺的帽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脫離了掌控，鬆垮垮地褪在耳際。爺爺的頭上，稀稀疏疏的長了幾撮白髮叢。極少的柔軟毛髮像是從來沒有曬過太陽。爺爺的頭山沒有優勢物種，只有廣闊的平原、荒原、荒地。我從來沒有當面告訴爺爺：「我看過你藏在帽子下的祕密喔。」因為祕密的有效期限總是短暫，在被人戳破之後就不復新鮮與吸引力。這頂上祕密從爺爺四歲到現在幾乎持續了一百年，仍然箝住每個人的目光與好奇心。前些年搬家的時候，整理照片的我和母親發現以往的生活照。注重打扮的奶奶穿著特別訂製的旗袍。翻找了幾本相簿，爺爺在取景框之外。那個年代不流行手持相機自拍，只有特別時刻，他們才會直挺挺的面對鏡頭，神情彷彿透露對時間的敬畏，他們就在相紙上凍結了年紀、煩惱和青絲。除了對攝影這件事的莊重態度，那個時代的衣著剪裁和桌椅設計，讓他們維持非常挺直且舒展的脊椎狀態，這是習於流行雜誌裡模特兒內八腳和鬆垮肩膀的我們很難理解的。當我坐在爺爺常常望向遠方的藤椅上，長期姿勢不良而酸疼的腰椎和背部緩緩鬆懈，製程中純樸的手溫還留存著，我才懂得手工時代如何實踐人體工學。爺爺算是鄉里名人，總是戴著乾淨如新的帽子。前些年，還獨自騎著腳踏車去釣魚，釣到土虱就在浴缸裡養下，直到身體疲乏，才漸戒除（而這時爺爺也接近一百歲了）。但仍然清晨牽著腳踏車（後期換成電動腳踏車）到好幾間小廟，奉上清晨用自製竹竿削下的玉蘭花供神（動作極為狠練）。據說，持花供養，來生將有端正相貌，如果，如果有來生，爺爺刻意藏起來的荒原，應該會富饒起來吧。那時，帽子就只剩裝飾的功能，無法成為爺爺儲存回憶的地方，過濾隨汗水蒸騰的泛黃過去……爺爺也會出現在取景框內多一些吧。不知道總是獨自料理自己生活的爺爺，一個人的時候都看什麼電視、聽哪個頻道的廣播，會不會翻翻相簿、動手整理帽子上面的毛絮。我折著紙作的蓮，讓它一朵一朵綻放或者萎謝，映著燭光的相片搖曳有些富麗的光……爺爺的帽子和衣褲鞋子都擺放在那張捨不得坐的新製藤椅，小鞋子和小衣服顯然需要一點魔術才能被爺爺穿妥。上回摸爺爺暖暖的手還被喝斥手腳冰冷的我，這回在寒風中仍比爺爺要溫暖得多。相片是因應身分證所拍攝的，沒有帽子在頭上，後製花景放大掛在會場中央。爺爺的祕密不再是祕密，我仍然能夠聞到那個下午，蘋果泥混合苦茶油和一些古早餅氣味的皺摺裡，爺爺頭頂微微汗蒸散發出只有我能一再喚醒的，軟軟的氣息。泥土堆成一座島，島上披散著草皮，來日必癒合為一頂完整且前衛的綠髮（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喜歡在台灣看見不合時宜的草皮）。從那早衰的子宮走入辛勞人世之後的百年，脫掉帽子穿上層層衣服，耳邊我聽自己說「阿公我們要回返囉」，我感覺爺爺只是從這個房間，走進另一個房間。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