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些在女生宿舍裡的成長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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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亦無法與家人共享的台中生活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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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則是文藝的、甚至雅痞的。總結童年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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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「台中」是一個表現好才可以去的地方。表現好的範圍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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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包括月考全班前五名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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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也包括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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，整個暑假沒有和哥哥妹妹吵架，沒有打來家裡作客的親戚小孩。我記得有次母親說好帶我們去台中，但那天卻下起雨，我還帶著妹妹，端著水果到祖宗牌位前拜拜，祈求雨停，祈求讓我們順利去台中。但台中有什麼呢？我們會去的地方，不過就是火車站前的一條大街，名為中正路，百貨公司連著百貨公司。其實在彰化農村的家，經濟條件連小康都稱不上，能在百貨公司裡買點小東西，都是因為父親任職的車廠，定期發放福利禮券。輝煌的百貨群龍心、遠東、永琦，與這些大樓一比，彰化的三商百貨就變成沒看頭的小可愛了。百貨公司的七樓或八樓一定有兒童遊樂場，每次都緊抓著母親開恩配給的兩枚代幣，小心謹慎觀察，就怕投錯選到難玩的電動玩具。連到橫的那條自由路上，還有一個財神百貨，母親喜歡帶我們上財神的滿福樓吃飯，其實吃的也很簡單：一大疊炒飯，幾樣推車上的港式點心。百貨公司遊樂場，加上港式飲茶。一個公務員母親，帶著三個小孩，花完了父親工廠的禮券。黃昏時，南下的普快車上，三個小孩開始拆裝剛剛買的玩具，或翻起圖畫書，車廂裡的電扇悠然轉著，窗外是西部平原的夕陽。這樣的一幅景象，溫暖、潤澤、淳美，上了柔焦與光暈，但這不是八○年代的「小確幸」，硬要類比，應該比較像「幸福三丁目」：在物資不甚充裕的年代，還要努力活得有個樣子。想起來，都不算是太久以前的事情，說來懷舊，主要是因為，這些輝煌一時的百貨公司群，後來完完全全消失了，變成失修廢棄的大樓，隔成凌亂的小店鋪，沒倒沒撤的，只剩一兩家皮鞋店、街角一座老銀行。倒是街區裡，那原本小小的鹹酥雞攤子，竟成為全台連鎖店鋪，連文創商場都可聞到見到：「繼光香香雞」，不但沒跟著沒落，反而帶動流行了。這是城市的、歷史的、時代的戲劇化轉變。而說故事，得用小人物感動人心，上述的，我們那一小家庭呢？台中火車站商圈沒落後的幾年，父親辭世，三個小孩成年自立。生命仍在延續，最聽話的小妹結婚生子，母親含飴弄孫。一家人團聚，仍常驅車到台中用餐逛街，只是，他們去的，已經是被命名為「五期」、「七期」的新台中了。喔，不，跳得太快了。我漏掉了中間重要的關鍵三年，我的高中三年，第一次離家獨立生活，打理三餐，手洗衣服，每天在自由路上來來回回走著。每天覓食，或每週到火車站搭車回家，就在百貨公司群落之下的巷弄穿梭，學會了晃蕩。獨棟女生宿舍回想起來，我算是見證了火車站商圈最後的黃金時代。高一下學期搬出宿舍，在居仁街租了個小套房。房東是個國小退休校長，一棟五層樓透天厝，一二樓自住，三樓以上隔成七、八個套房，限租女生。房間約兩坪，一床一桌一櫃，浴廁僅半坪，淋浴得貼近馬桶。房客有一半是女中的學生，另一半，都是百貨公司專櫃小姐。在遠東百貨賣仕女服的大姊，常用電鍋在房裡燉煮食物，有時煮多了，就一一來敲門，遞上碗公，裡頭盛著絲瓜蚵仔稀飯或香菇菜頭貢丸湯。住在我隔壁房的，是一個有著漂亮鵝蛋臉的姊姊，她在哪個百貨公司賣什麼，我竟然忘了，只記得她好愛看書，我第一次讀川端康成的小說，就是向她借的。高三時，最貴最大的木地板新修套房，搬來一個精品內衣專櫃小姐，大概每個住那裡的女中學生，都被她喬過奶。文藝少女生活這些在女生宿舍裡的成長，是我淳厚的家人們所不知的。另一塊，亦無法與家人共享的台中生活，則是文藝的、甚至雅痞的。周六下午，在後門的春水堂或瀟湘堂喝泡沫手搖茶，開編輯社的會議。每個考完試的中午，必攜著午餐衝去學校對面的南華二輪戲院，在黑暗中完食府後街三商巧福牛肉麵或民生路的民生肉圓。高三有次模擬考結束，正是《鐵達尼號》上映日，公園戲院裡清一色綠制服，彷如包場。《失樂園》轟動，以為管理鬆散的戲院卻嚴格驗身分證，高三，許多同學都滿十八歲了，但早讀的我還沒，央求公園戲院的阿姨老半天總算進去。也是高三，中友百貨的誠品開幕了。我常放學就沿著自由路走到底，穿過中山公園，再走到中友。把去書店的路，走成一條朝聖之路。提著重重的一袋書，原路走回，並把那墨綠色紙提袋壓在單人床墊下，生怕它有點褶痕。我喜歡跟著家住台中的同學到處跑。家裡在逢甲開自助餐店的Ｗ、住在大坑山下的Ｌ，以及住在科博館附近的Ｋ。Ｋ是編輯社的同學，能寫能畫，才華洋溢，回想起來，是個怪怪文藝少女，但當時我不覺得怪，只覺得她很真。Ｋ帶我搭公車到科博館，沿著對面一條什麼都沒有的荒蕪草徑走到一間叫「法國南部」的草本茶店。後來，那條路叫做「草悟道」，而法國南部歇業，變成「Ino Cafe」。又有一陣，好愛跟高個兒的Ｍ去第一廣場對面地下室的吉普賽民歌餐廳，點了排餐又點歌，就穿著綠制服坐在底下，還拿出畢業紀念冊來排版。半懷舊半嚐鮮小時候去百貨公司有禮券，想得通。但我一個禮拜五、六百塊的零用錢，怎還可以買書買CD、看電影看表演、喝茶逛街？我想不通。但我沒偷沒借，活了三年。完完全全應驗了小時候算命師說我是有財無庫：「要花都有，要存沒有。」也就這樣活到離開台中來到台北，活到了今天。1995年到1998年，想起來，都不算是太久以前的事情。說起來顯得老，主要是新重劃區拔地而起，既新且高，靜止不動的這區，就自動成為「老區」了。儘管只居住過三年，且多半時間在高中校園，我與台中，卻好像已建立了很親密深刻的交情。前陣子，知道老區的再生復興計畫辦了個手創市集，我帶著一半懷舊、一半嚐鮮的心情去了。台中的朋友問我，覺得如何？好玩是好玩啦，「但是，」我忍不住笑著補了一句：「綠川，還是很臭啊！」像在說著愛人的腳臭，說還是說，但因為熟悉，也就不嫌棄了。，